异乡人——局外人

作者: 时间:2017-11-30 点击数:

人在日常生活中总是要遵循各种各样的规则,这些规则一是来自法律的约束,其次是来自道德的制约,在明文规定和约定俗成的律例之外,还有一种更加隐秘的用以衡量人的行为是否正常的标准,即他人通常的行为模式。

“正常”是个带有朦胧感的词汇,并没有人在这一词汇上有过特别的定义,其衡量标准是他人的行为。而他人是谁?多数人。然而这一点上也无法量化。

亲人离世要哭泣,朋友聚会要高兴,收到礼物要表现出惊喜的神情,别人伤心时要去安慰……是谁规定了这些场景下必须体现的情绪,假如不表现出适合的情绪,就会被视为另类或怪胎,会被谴责和质疑,你为什么不和别人一样?

《局外人》里的主人公就是个怪胎,默而索是个普普通通的职员,某天,他妈妈死了。默而索既没有哭,也没有伤心,而是无动于衷地抽烟,埋葬了妈妈后照常和女人做爱,照常上班,交朋友,生活。

加缪被视作是无神论“存在主义”的代表人物,而存在主义的中心思想是认知自我的存在,而不是对客观世界的反映。在加缪看来,世界仅仅是一片荒原,人类是被无意中抛洒到荒原上的种子,每一粒种子之间都没有具体的关联,有些被黄沙掩盖,有些自顾自生长,而生存的意义便是在这荒原上尽可能地存活,再尽可能顺利地死去。存活过程中的孤独、黑暗、绝望和被抛弃,便是整个生命中的大本真,一切条条框框的规则都是无意义不重要的。

默而索并非没有情感,并非是冷血动物。可以说,正是因为他完全遵循了情感的痕迹,才脱离了社会属性对他的制约,对妈妈的感情始终潜伏在他内心深处,但另外有一种力量,更加深沉的激情和信仰,让默而索直面死亡所带来的缺失。默而索心中的信仰正是虚无。因为认识到生命的无可选择,生命本身便成了一场虚无,虚无引导默而索走向另一条更加坚定的道路——真实。

萨特曾经讲过很有名的一句话:“他人即地狱”,他认为人的自我意识来自对他人的投射,主体意识基于客体而诞生,从而自我的“存在”时刻都会与他人的“存在”产生剧烈的冲突,这一冲突正是地狱的来源。

加缪早年和萨特是好友,两人都被誉为是存在主义的哲学大师,但在后期,加缪公开发表声明与萨特决裂,继而和萨特站在了不同的阵营。(顺便八卦一下,加缪本人比萨特帅,萨特又矮又不好看,但是抢女人的时候却比加缪在行,这点上加缪对萨特也相当不爽。)加缪和萨特最大的分歧在于,加缪更坚持个人行为的徒劳和无意义,在《局外人》中可以看出,加缪将默而索塑造成了一个对生活全然无作为的角色,默而索对生活的麻木和冷静近乎冷血,并且充满了孩童式的任性和天真。加缪对客观世界的反抗是以纯意识上的抗争进行的,在行为上体现出的仅仅是虚无。而萨特的反抗是针对他人的,与他人意识抗争从而确立自我意识的存在。

正是由于加缪对于生命态度的超脱,死亡作为生的对立面和延续面,成为了他看待生活的重要渠道。《局外人》以一句经典的“今天,妈妈死了。也许是昨天,我不知道”作为开头,开篇便点亮了死亡的主题。故事中有三段死亡,妈妈的死,阿拉伯人的死,默而索的死,从前到后依次表明了加缪三个核心的观念,自然,荒诞,真理。

默而索对妈妈之死的麻木,源于对自然的全盘接受。妈妈是荒原上的另一粒种子,枯萎是必经的过程,像咖啡的香气,夜晚及鲜花的气味一样自然。是事物存在和流逝的状态,无从更改和控制,只能以旁观者的面目看待。

阿拉伯人的死,则是加缪对“偶然”的讽刺,是荒诞式的处理后果,默而索枪杀阿拉伯人,仅仅因为他挡住了阳光,而阳光和大海是默而索最热爱的事物。默而索对生命是漠然的,他也不存在道德的自我审判,因此这一杀人事件对他而言,就如同拨开遮住阳光的叶子。

之后的审讯中,默而索依旧是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待他人对自己的指控,审讯过程,默而索在妈妈死后的表现成为了人们指责他的重要判断标准,在他人眼中,一个没有在妈妈葬礼上哭泣的人,毫无疑问是个冷血动物,残忍的杀人犯。检察官甚至说了这么一句:“我控告这个人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亲。”也就是说,在一桩刑事案件中,道德标尺成为了重要指标,成了人们排除异己的工具。

尼采作为典型的无神论存在主义者,一直都强调道德是群居社会的产物,是维持群体利益的工具,是扼杀个性和个人意识的,是会限制人的自由并抹杀人的本性的。加缪显然继承了尼采这一思想,将默而索置于集体审判的平台上,一方面激化了个人意识和社会意识的对立冲突,另一方面又使默而索以局外人的冷静视角看待全部的冲突过程,依旧是以“无作为”对抗激烈的道德抨击。

默而索被判死刑是种必然,但这并不意味着默而索的“存在”遭受了毁灭。事实上,在对抗中,默而索获得了胜利。社会意识的目的从来不是毁灭异己,而是同化异己,《1984》中的温斯顿,从一开始的激烈反抗,到最后的全盘投降归顺社会,才是社会意识的最大成功。只有在同化遭遇失败的时候,毁灭才必须成为唯一的没得选的途径。

讽刺的是,对默而索而言,毁灭他的生命恰恰使得他走向了幸福之路。正是在自我的存在面临死亡的时刻,默而索找到了真理,而真理是,他存在过,他对此有绝对的把握,至于其他,皆是无意义的虚无。刽子手的刀锋自以为划开了他的喉咙,实际上划开的,确是默而索通向真理的大门。

默而索以局外人的身份活着,依旧以局外人的身份幸福地死去。套用很流行的一句话,他高高兴兴提着酱油瓶来了这世界,打满了酱油就走了。——你们是死是活,与我有什么相干?我心中的火焰自我内心燃起,也将自我内心熄灭,我的爱从我意识里而生,也可以随时不见。所有的规则皆是跳房子的格子线,我只需蹦着跳着越过去,有什么不可以。

加缪曾经说过:“幸福和荒诞是同一块土地上的两个儿子。”对于默而索而言,生命的本身是荒诞的,但存在的幸福感是真实的。《局外人》的结尾,默而索有这么一段独白:

“我好像是两手空空。但是我对我自己有把握,对一切都有把握,比他有把握,对我的生命和那即将到来的死亡有把握。是的,我只有这么一点儿把握。但是至少,我抓住了这个真理,正如这个真理抓住了我一样。我从前有理,我现在还有理,我永远有理。我曾以某种方式生活过,我也可能以另一种方式生活。我做过这件事,没有做过那件事。我干了某一件事而没有干另一件事……面对着充满信息和星斗的夜,我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的动人的冷漠敞开了心扉。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,如此友爱,我觉得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,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。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,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,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观看,希望他们对我报以仇恨的喊叫声。”

我认为这是我读过的最美好的结尾。不是俗套的happy ending,不是悬而未决的谜题,也不是痛彻心扉的大悲剧,就是一个人,一个真实的人,活过了真实的一生,终于在真实的死亡面前发现了真实的真理。一切都如此完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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